朱耕原:留住那灵动的水上乡愁
□苏报记者 朱执竞 南音
在画家朱耕原笔下,有着一片天光地气。那里,塘连着塘,湾接着湾,港、河、浜、荡,一派天光水色。耙螺蛳船、荡滩船、圈棚船、黄鸭船、活水船……原本就是太湖儿女的他倾注了三年多的心血和情怀,将藏在记忆深处的江南船事一一画出。橹声欸乃的笔墨中,近百条水乡小舟“集聚”,展现出太湖和大运河上特有的船文化。他想让当代人再次在桨声船影里穿越,去窥探千年江南积淀出的文化传奇。
水乡的船是流动的精灵
苏州日报:你的笔墨生涯和江南及太湖文化密不可分,一路行来,有什么珍贵的回忆吗?
朱耕原:在我的记忆当中,江南河流纵横、水网密布,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船只。上世纪50年代,大部分人家都会造船或修船,胥口和光福,还有横泾、镇湖一带都有过曾经盛极一时的造船历史。那些摇荡在水乡间的小木船,既满足了乡民们劳作出行的需要,又哺育了一代代以木船制作为生的手艺人,也摇出了“造船乡”的美誉。而现在这些船很多都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也不被人们所认识了。在我看来,河湖是城市灵动的经脉,水乡木船就是河上流动的精灵。这么多种类的船只在功能上可以有许多区分,但许多貌似不同的功能在本质上都是有交叉的,而其中最本质的一点,它们都是江南人家借着便捷的水上交通系统,与周边乃至更远的地方进行交流和沟通的工具。
我至今还记得,从我家乡香山的小村码头坐船,由清凌凌的小河出发,可以到旧时吴县的木渎,姑苏的万年桥,山塘的阊门,昆山的周庄、陈墓,还可以远到桐乡的乌镇、湖州的南浔,以及上海的朱家角。我小时候的香山,可以说是“摇橹声里的故乡”,从香山去一趟万年桥,来回就要一天多的时间,那是典型的慢生活。而一到太湖边,岸边密密匝匝的船只更是逶迤排开,数都数不清。江南人就这样任凭岁月流淌,把生活过得像诗一样。
苏州日报:江南人和船相伴了悠悠岁月,你从小生活在太湖边,观察了各式各样的船,它们都有些什么特点?
朱耕原:吴地水网密布,自古以来舟船是人们水上往来的交通工具。生活在吴地的远古先民,最早从树木在水中漂浮得到启示,将几根树干或竹子捆扎在一起,做成扁平状的木筏或竹筏。这种最原始的渡水工具古时称筏,也称为桴。继编木为筏之后,吴地又出现了独木舟。从原始的独木舟到近代的轮船、渔船,吴地人民创造了多种水上航行的舟船,也为中国舟船发展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我们江南水乡的船根据用途、大小、速度,分很多种类,有货船和航船之分。货船主要用来运送货物,航船主要用于客运或客货两用。早先江南水乡的船都是木头做的,动力来自风力和人力。19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轮船,俗称汽油船,水乡于是有了来往于各地的快船,这对传统的船运影响很大,船的种类逐渐减少。今天我们看到的水乡货运船全部都是机动的,船身用钢铁或钢筋混凝土制造,木船只剩下景区游客坐的游船了。
这些船从用途上分,有捞草船、耙螺蛳船等;在大小上可以分为大、中、小三类船;从材质上可以分为木头船、水泥船、铁皮船,从日夜用途上说,有敞口船和网船,网船也就是棚船。从性能上讲,先有橹船,后有机帆船。当然,有的船可以有多种用途,比如大一点的,可以装鱼外出卖到上海;也可以打扮一下变成迎亲船,气派不输当下的宝马奔驰。中小型船比较灵活,可以随机派用场,有的装粪,有的装饲料,有的罱泥,有的运糖糟,还有的载着主人千里迢迢出外务工。
苏州日报:如你所说,这么多种类的船,其中相当一部分我们今天已经很难再看到了,有哪些给你印象比较深刻?
朱耕原:苏州人从前习惯于将做卖鱼营生的女子叫做“网船娘娘”,网船也叫丝网船,是江浙一带的渔船,形似柳叶,艏艉不足尺宽,向上微微翘起;船宽不过五尺,长仅丈余,一家人就住在船上。清代顾禄在《桐桥倚棹录》里说“每出操小舟,以丝结网,截流而渔,俗称‘丝网船’”。网船在江南水乡随处可见,数量极多,是普通渔民的生产生活工具。
还有一种船很独特,叫活水船。鱼是金贵的,要经过许多关卡,始终离不开水,活水船的功能满足了鱼不脱水的生存条件。这种船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船头船艄都是平头,十分小巧玲珑,能够自如地出没在风波里,更神奇的是它能保持一船头活水,让鱼始终保持鲜活。所谓活水,就是船头里的水不是封闭的一团死水,而是能不停地更换所经水道的活水,它的机关就设在船头里,在船头的弧形旁板上开一个进水孔,平时塞一个木砧,空船的时候基本浮在水上,活像船的眼睛,等到船头里要装鱼的时候,一船头的鱼和水会把船头压低,行船时打开木砧,外河的活水就会从洞孔里源源不断地进入船头。
苏州日报:如果水只进不出,岂不是会水漫金山?
朱耕原:江南人聪明,他们自有办法,在船头接近船舱隔板的橹前一侧开了一孔,这是出水孔,平时塞上木砧,装鱼的时候拔掉木砧,水就会从这个后孔排出。一进一出,船头里始终有外河水能让鱼保持鲜活。但俗话说,花怕一条缝,鱼怕一个洞,鱼喜欢朝着洞口游,为了防止它们逃之夭夭,江南人在洞口又设计了机关。你可以在我的画里看到,用竹爿做的一个巴掌大的枪帘封在洞口,用四个活动小机关卡住,这样可以进水,却让鱼没有办法逃脱。有了活水的保障,无论装运金贵的鱼秧还是辛苦养了几年的大青鱼,都不会死。运到上海,在十六铺码头还能活蹦乱跳,引得上海人争着抢着来买。
船上人家的生活故事
苏州日报:在江南,曾经较为普遍的“船上人家”生活已渐渐离我们远去,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这种生活是什么样的?
朱耕原:“船上人家”是指以船为家的人,中国自古就有。“船上人家”的船可以说是一幢流动的建筑。船上空间的划分与建筑空间的划分大同小异,船头甲板处是起居室、客厅、餐厅,是家人白天主要活动的地方;船的中舱是船家的卧室、储藏室、卫生间,卫生间里面使用的仍是马桶,这些地方是家人休息、更衣、就寝的地方;船的后部是货舱,是装卸货物的地方。船家的用水主要取自河里,如果河水不洁净就随时上岸讨些井水作饮用水。
船家夜晚停航宿夜,用篙插入水中锚定船只,再把缆绳拴在“船鼻子”(拴缆绳的石孔)或石栏杆上,将船篷拉上,一家人安然入睡,如同睡在摇篮里。他们就是这样风餐露宿出没在风波里的,有时要外出几天,靠一条船也基本能解决住宿问题。
船的后舱设有行灶,拿几根木爿点燃了塞进灶洞,灶口上置一只敞口镬子,抓两把米,炖一碗鱼或者螺蛳,边摇橹前进,边随机看看饭镬,一会儿就炊烟袅袅,日子过得就是这样紧凑、俭朴、随性。船的后梢头有一块稍窠板,将这里基本封闭,平时是个储藏室,放被头等日常生活用品,这样确保了安全,船主人就可以专心做事了。
苏州日报:所以“船上人家”某种程度上就像游牧民族将蒙古包装在马背上一样,过着到处漂泊的日子是吗?
朱耕原:没错,漂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船上基本是夫妻、父子、兄弟搭档,一个在船头用篙子把控,一个在船艄摇橹前进。一根橹板远远望去很像汉字笔画“捺”,头部圆滚滚,差不多盈手一握;橹板中下端有一个小圆潭,扣在船艄突出的机骨上,这样就可以自由操控橹板。这个机骨还有一用,如果要作长途之旅,就要扯起风帆,所系的揽脚绳就从这里开始;橹板的尾部扁平伸入水中,很像一只水鸭拖着长屁股。主人的两只脚一前一后踩着踏脚板,一手握橹头,一手抓橹绷,双手前后一推一扳交错出力,橹板尾部划动水面,船就能够破浪前进了。这每一点进程都要靠全身之力,靠手脚并用,所以别看小船悠哉,其实船主人特别辛苦。如果男主人要在船头耙点螺蛳、捞点水草,那么女主人还得鼎力摇橹配合前方,一天下来全身都酸痛。
苏州日报:这么说水上生活看似“诗意”的背后也蕴藏着艰辛,它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感悟?
朱耕原:浩渺的太湖和古老的运河孕育了一代代勤劳智慧的水乡人,小桥、流水、人家,百舸穿梭、影影风帆,构织起一幅幅江南水乡的美丽图画,船、水、人的巧妙融合,积淀成富有浓郁水乡特色的民俗风情和底蕴深厚的船文化。我画下这些船并不是单纯为了守护一份记忆,如果我们想让现在的孩子们对未知的世界产生兴趣,首先要让他们去喜欢船、研究船,产生创造船的愿望,那样社会上就会有更多的人去探索未知的世界。作为一名画家,我觉得记录船文化的背后,对于江南有着更大意义。船是吴地人赖以生存至今的伙伴,代表着江南人家的生生不息,从浪里一叶扁舟的拼搏进取,到东吴万里船的不变初心与豪迈,它能带给人们幸运和福泽,船的精神至今还能给当代人无尽的启示。
我的笔墨里是江南的水性
苏州日报:三年多的时间里捧出一厚叠江南船谱,画树、画船,这些都是中国水墨中的点景小品,你为什么要下那么大功夫?
朱耕原:其实,在中国水墨作品中,舟船是必不可少的点景元素,使画面动静结合,表达出作画者的某种情愫,或为寄托“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遁世之思,或为传达“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人生之态。我钟情于绘画舟船,也是想让我们后人追溯先人的萍踪,去寻找散落在山水深处的那一叶扁舟,去寻找烙刻在国人内心深处的文化基因。
一直以来,江南水乡的景、情、物、礼在我心中是独特的存在。我的《小品山水画创作初探之一》里写道:“我是一个不会掩饰自己的人,主张诚实、简单、率真的生活方式,画如其人,我的创作态度也是这样,以自己的笔墨表现自己的题材。”我擅长从江南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场面为切入点,大人们的充实忙碌、孩童们的顽皮嬉戏……然后由近到远,到撑杆摆渡,再到更远处的渔民停歇,表现院内院外、村里村外的生活景况。我笔下描绘的江南生活情趣和生活状态,是我心中对江南百姓的一种熟知和热爱。
苏州日报:看来江南水乡生活为你的艺术生涯提供了滋养,那么在山水画创作方面,你走过了怎样的历程?
朱耕原:我少年时在苏州的朱西邨、吴允庄先生门下勤学山水技法,临摹了大量的古代山水名作,奠定了传统绘画的基础。后来又师从新金陵画派大家张文俊先生,经过这么多年的创作,我希望自己能够从临古到创新,再回归古意的过程中,追溯中国古代绘画的脉络和唐宋元明的精神气质。
之前,我重画绘画经典,推出了《芥子园画谱新传》,从2015年出版至2022年2月已第七次加印。前年,我又推出了一本耗时四年完成的《历代树谱》。希望通过对历代绘树画面的解构,揭示中国传统书画艺术中的文化特征;通过介绍各种画树的技巧和各家的绘画风格,给读者打开一扇温厚博大的艺术之门。在之前四年间,我整理了大量古代的绘画资料,精心临摹了百幅历代名画中的古树,从而让自己“既见树木,又见森林”。在古人的山水画中,山和水是主角,树则是“最佳配角”。它有时在小溪畔,有时在山崖上,有时在角亭边,时而郁郁葱葱,时而苍劲有力,看似漫不经心,却在山水画中起着烘托自然氛围的重要作用。《历代树谱》里的每幅图都辅以介绍和临绘点拨,从整体到局部,读者能够细品在古画中起到点睛之笔的“树”,它们在那些传世名画中称得上“独树一帜”。
苏州日报:在江南题材上,你是怎么考虑表现出独特的笔墨韵味,如何与其他众多作品区分开来?
朱耕原:画里那江南特有的灵气是我的追求。我在太湖边行走,有时会宛若走入另一个江南。清晨行走,忽然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清净,薄雾中的江南景色更令人陶醉。若有若无的江南小镇好似海市蜃楼,梦幻般的迷雾在画面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
夕阳下行走,一笔晕开的墨即成一家人的“天”,袅袅炊烟慢慢升腾,太湖边渔人一家的其乐融融真是羡煞神仙。飘出的炊烟就像乡愁,岸边的孩子眺望远处归来的家人……傍晚的渔家生活是温馨而又平静的。透着淡淡灯光的小窗,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种美是需要被发现的,更需要艺术家用自己的体悟来表达。我深深地爱着那种安静纯朴而又生机盎然的江南原始本色,爱着勤劳耕种的人们和这片养育着众多生灵的土地。迎旭日,送夕阳,平淡的生活却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苏州日报:太湖对你而言,是纯朴和天然的描绘对象,那么当代太湖的发展变化,也是你的创意来源之一么?
朱耕原:我热爱纯朴和天然,同样也关注现代的民生和发展。比如一幅《太湖文化论坛》作品就是我在自己的画室里目睹太湖边上日新月异的变化而创作的。这幅作品使用传统笔墨去表现当代题材,借鉴了西式的画法,再现了太湖文化论坛繁荣的建设场面。《渔禁初开》也是这一题材的继续探索,我尝试着传统笔墨在现代题材中的运用,并细细地品味这种结合,水墨在、意境在、时代在、发展在,这样才能更加贴近现代江南百姓的生活。我认为吴地的舟船文化是极为特别的,有着创意赋能的无限可能,可深度挖掘。
我们苏州在中国古代就是长江文明与太湖文明的文化荟萃之地,具有文化的多样性和包容性,苏州人以如此丰厚的文化遗产加以利用,一定能发展出它独特的、吸引世界目光的城市特色。当代艺术家也可以将在地不可复制的文化作为创作的基点,让传统文化通过艺术的表达作为根系,将能呈现不可复制的、更长久的生命力。
人物介绍
朱耕原,1946年生于太湖之滨,青少年时随吴中名宿朱西邨、吴允庄先生学画,及长就读于南京艺术学院,师从张文俊教授,从事山水画专业创作。其重视写生,作品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深得艺术界和收藏界好评,曾在苏州、曼谷等地举办个人画展,出版有《朱耕原山水画集》《历代树谱》《芥子园画谱新传》等。
记者手记
水性记忆
远离名利、远离城市,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潜心作画……敲开朱耕原在太湖畔的房门,77岁的他满头银发,举手投足间可以让人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脱俗与淡定,听他说太湖与画家的几个故事,煞是有味。
朱耕原早年随朱西邨先生学画,当时朱西邨还住在太湖边。抗战期间,因为苏州城里被投了炸弹,张辛稼等苏州的文化人出门逃难,都沿水路南来,住在舟山村。朱西邨有上百间房子,他腾出这些房子收留了这些苏州文化名流,一家家地安置,直到后来一直有书画家说,是太湖给了他们一个家。
朱西邨和好友张辛稼过去在嘉余坊合并一处置业,张辛稼住前堂,朱西邨住后堂。学生敲门,要张辛稼开了门才能去朱西邨家学画。张辛稼喜欢唱曲,常常邀请老朋友来家里唱,这种雅集没有固定时间,有时大家聚在一起,有时两个人,兴致高了就唱。朱耕原从光福走水路到苏州城里朱西邨家学画需要大半天时间,总是在老师家住一个晚上。从太湖畔到古城来听水磨调,是他一生都忘不了的水性记忆。
因为太湖,朱耕原肚子里的故事多得就像水里的银鱼。而在朱耕原看来,除了几位恩师外,太湖是最好的老师。太湖山水给他的启发在于用意不用力,笔墨好,修养好,有眼光,就画什么都好。他自己的人生,也像一本太湖的画集,再大,也要将心中的山水,用一根根线条细细勾勒出来,这才是太湖儿女的笔墨功夫。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