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被文学选中的“中国外卖员”
王计兵近影 □记者 王敏悦 摄
□苏报记者 王敏悦
中国有成千上万个外卖员,王计兵只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是出版过3本个人诗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参加过央视网络春晚、接受过数百家媒体采访的那一个;那一个,被文学选中的“中国外卖员”。
王计兵说,这是一份比彩票中奖概率还低的幸运。他从2018年开始投身“外卖员大军”;2022年7月,凭借一首不足百字的小诗——《赶时间的人》引来10多万网友为其点赞;2023年2月,他的首本个人诗集出版,也叫《赶时间的人》,这部诗集荣获江苏省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王计兵”这个名字,真正意义上火出了圈,与“外卖诗人”四个字深度联结。
成名之前,他从老家徐州辗转各地打工,只是在工作间隙默默地写,写了将近30年;成名之后,他成了外卖员群体中的焦点人物,被推上各种各样的舞台,接受各种各样的采访。理想照进现实,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聚光灯下的王计兵说:“我想把这份幸运,用得更好。”
诗集一年加印9次,我还是原来的我
苏州日报:你好,王老师。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王计兵:最近参加了很多活动。比如,前天我在上海参加了一场读书会,这两天在苏州昆山参与拍摄一部宣传片。今天上午你约我做采访,下午还有两家别的媒体也要来采访。
苏州日报:2023年你因为写诗“出圈”之后,我们第一时间采访了你。当时你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活动和采访所包围,一年时间过去,还是这样吗?
王计兵:整个2023年,我差不多都是这样。虽然我还是一个外卖员,但去年我送外卖的总量,仅仅是我往年一个月的量。更直观地反映在收入上,去年我送外卖的收入是4000多块钱,但往年我送一个月外卖就能赚6000块吧。平台按照单量每周给骑手评定等级,去年以来,我一直掉在最初级的“青铜”,没上去过。
去年到现在,我一共出版了三本诗集,以“外卖诗人”的身份跑了小半个中国,参加了特别多的活动。春节前后,我参加了央视的网络春晚、“快手”平台的“老铁联欢晚会”等等,总之挺忙的。
苏州日报:以往的春节,你会怎么过?
王计兵:往年春节,我会正常上岗送外卖。因为春节期间,跑一单外卖的收入会比平时高3到4倍,配送费更高,还有平台的奖励机制。我记得有一年的除夕,我跑外卖赚了400多块钱。除了节假日,恶劣天气跑外卖收入也会更高。
苏州日报:成名一年多,你适应现在这种“外卖诗人”而非真正意义上“外卖员”的生活了吗?
王计兵:说实话,我现在过的是我喜欢的生活,但我仍然不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我希望它能更安静一点,现在有一点儿太闹了。就我个人而言,心里是有负担的,有那种欠着所有人一份恩情的感觉。如果没有媒体的捧场、网友的加持,我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绩。这些捧场和加持,体现在诗集的销量上,直接提高了我们家庭的收入。
苏州日报:你的诗集目前销量如何?
王计兵:我所知道的信息是,我的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一年内加印了9次,目前已经卖了6万多册。好像这本诗集现在销售势头还挺猛的,我自己刷抖音或者微信的时候,都常常能收到相关的推送。豆瓣App的2023年度诗歌图书榜单上,《赶时间的人》排在第一位;当当网的年度畅销书榜单,这本诗集排在第二位。所有的这些,都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说实话,我真的感到特别羞愧。我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诗歌爱好者,突然受到了网友的“恩宠”,然后站在这里,用“受宠若惊”都不足以形容我这一年多来的感受。
《赶时间的人》给我带来了10多万元的版税收入,去年4月出版的第二本诗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也挣了几万元,所有的收入加起来,是我之前送外卖的两倍多。而且版税不是一次性的,后续还会随着书的销量继续上涨。这让我感到特别开心,因为它直接提升了我的家庭地位。
苏州日报:版税提升了你的家庭地位?
王计兵:2017年之前,我是瞒着亲人和朋友写诗的,因为他们都不太支持我。即便2017年我向爱人坦白自己在写作之后,她的态度也是不反对、不支持。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得温馨起来了。我爱人不仅会时不时问我“最近有没有写作”“写了多少”“有没有满意的”,还会催我转型,涉猎小说和非虚构文学的写作。去年,她心血来潮,自己也开始尝试写小说,写完还给我看,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但她的兴趣被激发了,我觉得还挺好的。
当然,成名这件事情也给我的家庭带来一些负面的压力。比如,去年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爱人的白头发变多了。一些亲戚朋友看到我现在的状况,会给她吹“耳旁风”,说我成名了,不一样了,让她对我多留个心眼。
我也能感觉到,她真的对这件事情焦虑了、有危机感了。她和我说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了,常常要经过深思熟虑,我就感到特别的不舒服。我跟她说,如果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但是你变得越来越不开心的话,那变好的意义在哪里呢?她就不说话。为了减少她对我的不安,我即使人在外地,家里的电脑也会同步登录微信平台,让她实时了解我的情况。这样一段时间之后,我感觉她的心慢慢定下来了。
苏州日报:你觉得这一年多以来,自己变了吗?
王计兵:我坚持送外卖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我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我就是个普通人,突然取得了一点成绩,如果我因此而骄傲了、改变了,做出了一些负面的事,我肯定会比一条死鱼更快发臭。
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确实让我感觉很好
苏州日报:你是一个安静、内向的人,用比较流行的话来说,有点儿“社恐”,过去一年参加了那么多活动,会有局促感吗?
王计兵:我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特质,就是在活动开始前,会特别紧张,可是一旦进入正题,就能够很快地平静下来。比如,去年我去董宇辉的直播间做客,刚开始真的很局促,连直播间的观众都看出来了,但和董宇辉聊了几分钟后,我就感觉到自己平静下来了。去参加央视的网络春晚录制也是这样。我几乎感觉到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当别人和我对话时,我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话题上,所有紧张的情绪就很快消失了。
苏州日报:除了参加各种活动,去年你还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协会员”的身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计兵:我觉得加入中国作协,是对我作家身份的一种认定,这一点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苏州日报:在此之前,你有身份认同方面的困扰吗?
王计兵:按理说,我不太有这方面的困扰。之前去参加活动也好,接受采访也好,我的身份总是和“外卖员”脱不开关系,大家叫我“外卖诗人”,跟随中国代表团出访美国的时候,我是“中国外卖员”,我一直坦然地接受。
假如我现在不是一个外卖员,我写诗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被媒体这样地关注,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热度。是“外卖员”的标签,和“诗人”的身份混在一起,所带来的反差感,给我带来这么多的关注。在写诗这件事情上,“外卖员”的主语,是一个加分项。对社会大众来讲,我的故事是一个“草根转身”的故事。
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确实让我感觉很好。因为对我来说,这相当于受到了文学界的肯定,这个群体接受了我,我和他们成了一个共同体。
苏州日报:你是一个在意荣誉的人吗?
王计兵: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特别在意荣誉的人。我会把自己的荣誉证书和奖杯摆在客厅里,并且为此而感到高兴。
荣誉对我而言,意味着激励和动力,会给我带来幸福感和方向感。我从不回避我的虚荣心,我觉得它有很多正面的影响。小时候上学,我几乎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每次学校发奖状,我都把奖状放在书包里,觉得背着它走在路上都是极大的光荣。这种荣誉感,能让人变得积极和善良,也能够抵消掉人心里很多负面的、消极的东西。
苏州日报:过去一年你在写作上获得的成功和荣誉,抵消掉了此前30多年埋头写作、郁郁不得志的阴霾和痛苦吗?
王计兵:我觉得可以说是消失殆尽。去年一年,我几乎没有感到消极的时候,创作量也达到了30多年来的一个高峰。大概写了1000首诗歌吧,还写了很多游记,尝试创作了几万字的非虚构文学。去年我跑了小半个中国、参加了许多场活动,每一次都是边走边写。太多新鲜的事物涌进我的生活了,每一件细微的小事都能撞击到我。这种感觉很奇妙。
这是一种小概率的幸运,我会好好使用它
苏州日报:你刚刚出版了个人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能讲讲这本诗集背后的故事吗?
王计兵:这本诗集其实是专写外卖小哥的。去年我采访了100多名外卖小哥,把他们的生活写成诗歌,结集成册,就是这本《低处飞行》。
对我而言,这也是一次突破。刚开始尝试去做采访的时候,我很难主动打开自己,去和陌生的小哥展开对话。为了让采访顺利进行,我把自己包裹起来,穿上外卖员的工作服,戴上头盔,头盔里甚至还要戴上口罩,然后再去和他们交流,去了解他们生活中的故事。
苏州日报:为什么想要进行这样的专题写作呢?
王计兵:因为我一直都感觉自己背负着一份恩情,它沉甸甸地压着我,让我老想做些什么,好让自己能够安心一点。然后我就想到,可以用诗歌为外卖员群体发声,告诉大家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中经历了什么。
我原来给这本书取名叫《骑手的春天》,因为当时有个关于孔乙己是否应该脱下长衫的讨论。我也在想,外卖员的春天到底在哪里?我们会不会送一辈子的外卖?送外卖会不会是一个长期存在的行业?我就想去了解除我之外的更多外卖员,他们的想法是怎样的?如果不送外卖,还打算做什么?做外卖员,是否只是他们人生的一次“过渡”?
苏州日报:你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吗?
王计兵:客观来讲,送外卖确实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它可以是很多人人生中的“过渡”,但不应该成为归宿。尽管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对于我来说,它是一种生命体验,能够激发我的写作灵感,但是我感觉这并不是一份适合所有人,尤其是年轻人做的工作。
现在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有非常多的年轻人。如果你肯干,送外卖的收入确实很可观,并且高于普通的上班族,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个有技能、有才干的年轻人,如果长期从事我们这一行,很可能在这种机械性的重复劳动中丧失原有的技能和才干。这个社会是需要千岗百业、百花齐放的,如果大量的年轻人都涌到外卖行业里,我感觉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苏州日报:你还是很关心外卖行业命运的。
王计兵:对。我特别希望外卖行业能够向着更好、更积极的未来去发展。这个行业最大的弊端就是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我很希望大家都能把自己的人生过得更精彩、更多元。
人的一生其实是非常短暂的。我今年已经56岁了。前几天,我回老家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吃饭的时候几个平辈聚在一起,就掰着手指头数,还在世的长辈只剩下5个人,5个长辈挨下来,就要到我们了。我们越聊越伤感。这样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够把人生过得更有意义一些。
苏州日报:你觉得你现在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吗?
王计兵:我一直感觉到人生是有意义的。不管我做什么,不管遇到了多大的压力,我都没有为生活掉过眼泪。哪怕是最初那些要靠捡破烂过活的日子,我都在想,每天要去做点什么。我就是相信,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好。
苏州日报:这一阶段的生活会比之前更有意义吗?
王计兵:是的。理想照进了现实,我感觉生活好像突然就出现了转机。
我也明白,这是一种概率非常非常低的幸运,比中彩票的概率还低。这种幸运也促使我必须非常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我也会特别地珍惜,想把这份幸运用得更好。
苏州日报:你是否会担心热度退去?
王计兵:从来不担心。这种热度肯定会降下来的,一个人不可能一直被捧着、在一个高度上面,人始终都是要回归到真实的自己的。过去一年,我家人常常让我不要去送外卖了,觉得我坐下来好好写一首诗,可能就比我一天送外卖的收入还多,索性就多挣点稿费得了。但我觉得吧,人还是应该活得更踏实一些,不能忘本。
去年有一次回老家,出了高铁站,离家还有18公里路,我突然不想坐车,就只想走路。于是我一直走,走的时候感觉到思绪翻滚,我就掏出手机不停地写。从车站走到家,我写了1万多字。那种感觉特别好,是我生命里最本真的快乐,不会因为热度而改变。
苏州日报:接下来还有什么写作计划吗?
王计兵:今年原本的规划是年头年尾各出一本书,年头这本已经出版了,年后那本的合同也签了。可能现在这种出书的速度稍微有点快,但其实里面有很大程度的偶然因素。现在出版的三本诗集,很多诗歌是出版社编辑帮我挑选的。我很希望有一天,我有这个能力了,可以出一本首首都是精品、都能符合我内心标准的诗集。
人物介绍
王计兵,1969年生,笔名拾荒,老家徐州,现定居苏州昆山,被媒体和网友称为“外卖诗人”。1988年,王计兵辍学打工并接触文学创作;1992年发表部分小说作品,此后因故25年间停止投稿,但未停止创作;2018年入职成为外卖骑手,至今已创作诗歌作品5000余首;2022年因诗歌《赶时间的人》被诗人陈朝华分享至微博,引发媒体和网友关注;2023年2月出版首部诗集《赶时间的人》;不久后,又出版诗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今年3月,其最新诗集《低处飞行》出版。
记者手记
生命是一种馈赠
“我喜欢人间的美好,薄如纸张。”采访终了,王计兵送我一本新书,并在扉页用钢笔写下一句诗行。这是他自己的诗句,有种对生命美好的渴望和胆怯,想要去拥抱美好的事物,又害怕它们稍纵即逝。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做了数年外卖员的王计兵最知道时间的可贵,外卖员都是“赶时间的人”;与此矛盾的是,诗人是把时间掰碎了、拧干了,再从中挤出珍贵花蜜的那一群人。诗人和外卖员,占据着时间的南与北,在王计兵的身上,组合到了一起。
从此,“外卖诗人”成了王计兵的身份标识。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世界变得很大,从昆山一处落脚的小屋,迈开步子走出去,走到北京,走出中国。走了那么多的路,再回到家,敏感的诗人发现,妻子的世界突然变得很小,于是他也变得很小,陪着她度过一场人到中年的小小危机。
这是我第三次采访王计兵。面对媒体,他表现得愈加从容,但话语里的坦率,仍然令我惊叹。这是一种把自己缩小再缩小的谦卑,一份面对命运馈赠时难能可贵的清醒。也许,并不是命运选中了他,而是他选中了自己的命运。
(王敏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