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宏:苏州是多彩的人文江南
程宏近影(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苏报记者 凌欣炜
江南是一种什么色号?很多人第一时间会想到淡雅的墨色。长期以来,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不断固化人们对苏州的印象——水墨江南。而在前不久,由远见数字文旅新基建实验室和吴江文旅集团合作研发创作的《江南风物农业数字色彩系统》发布,焕新江南专属色彩,开启农业遗产美学。
这是中国地方风物色彩系统的开创之作,也是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背景下,江南水乡对于农业遗产保护的创新实践。作为该项目的负责人,同时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程宏认为,这不仅有利于美丽江南的色彩呈现,也开辟了一条农业文化遗产活态传承的新路径。
苏州拥有苏州古典园林和中国大运河(苏州段)2项世界文化遗产,昆曲、宋锦、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碧螺春)等7项被列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是典型的“双遗产”城市。保护好、传承好历史文化遗产,是城市发展永恒的课题。近年来,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发展,数字化在文化遗产保护溯源与活化利用方面大展拳脚。
以《江南风物农业数字色彩系统》为例,色彩的数字化,让碧螺春、大闸蟹、茭白等自然风物有了“色彩身份证”,让它们的色彩可以被应用到服饰、美术、建筑、文创、农文旅等更多领域,甚至是城市品牌宣传中,这对传承地方文化记忆有着极大的帮助。而在当下,程宏的团队还在探索苏州古典园林的大数据开发和园林数字文化资产开发,依靠采集到的物理数据延长园林建筑的生命周期,只是他们开发园林大数据的基本目标,延续和传承园林中蕴藏的人文价值和精神价值,才是他们的终极任务。
文化数字化提亮地域特色鲜明度
苏州日报:为什么会想到做这样一个关于江南农业文化遗产的大数据项目?
程宏:这里面其实有两个背景。其一,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发展数字经济意义重大,是把握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新机遇的战略选择。”这意味着,数字经济成为国家之间的竞争主战场。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实施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各省、市相继推进部署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实施方案,江苏省文化投资管理集团有限公司承担了文化数字化改革的探索工作。作为江苏文投旗下公司,我们与吴江区人民政府签署了全面战略合作协议,在吴江全域进行文化数字化试点。
其二,苏州是江南农耕文明的典型代表,拥有塘浦圩田、蚕桑养殖、丝绸文化等多种农耕系统和农业文化遗产。我们认为,在数字化转型、国家大数据战略的背景下,利用大数据平台和数字产业思维去保护、传承、利用好丰富的农业文化遗产资源,记住“乡愁”,可以有效助力苏州农业文化遗产“活”起来。
苏州日报:你对色彩的理解是什么?
程宏:从我个人理解来说,色彩它具有典型的性格和文化符号含义,就比如我们中国人,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原始部落的人在祭祀时会在脸上涂抹色彩,表示对神灵的崇敬。中国的青、红、白、黑、黄五色土,也是华夏传统文化的典型符号,数千年来被赋予无限美好的寓意。而近现代以来,色彩已经渗透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例如流行色彩“中国红”等,促进了商业经济的发展。
苏州日报:我们知道,中国画有写实和写意之分,色彩也一样吗?
程宏:中国的色彩,自古以来相比写实更注重写意。比如周杰伦唱的那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究竟天青色是什么色?它其实蕴藏着文人对色彩的极致想象。再如玄色,在汉代以前指青色或者蓝绿色调的颜色,汉代以后指黑里带微赤的颜色、黑色,它其实是一种变色,那么古代人为什么称之为“玄色”?这些都印证了中国人的色彩观其实更多是一种文化符号,融进了环境肌理里。但不同人有着不同的文化感知,因此在传播过程中就容易造成误解。
苏州日报:据我们了解,其实色彩系统在国际上已经较为普遍了。
程宏:是的,在国际上色彩早已成为一个标准的产业,即用色彩的方式界定一些数值,我们称之为CMYK(印刷色彩模式)。例如因开发和研究色彩而闻名的权威机构潘通,潘通的色彩标准已成为视觉世界的通用交流语言。国际上比较成熟的色彩体系有瑞典的NCS自然色彩系统、德国的RAL劳尔色彩体系、日本的PCCS色彩系统等。这些色彩系统各有特点,比如劳尔色彩体系在工业领域的应用占绝对优势,是全球建筑师、室内设计师、工业应用设计师和其他各类颜色专业用户的首选。
苏州日报:这是当时想做色彩系统的主要原因吗?
程宏:算是原因之一吧,更重要的原因是,苏州是一座江南水乡,长期以来,文人墨客的笔下“小桥流水人家”“粉墙黛瓦”的江南水乡画面,就好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但实际上,在切身感受之后,我们发现苏州是彩色的。这种彩色可以用感性的词组来描绘,例如生态的绿色、水乡的蓝色、蓬勃发展的橙色,因此苏州本身就是丰富多彩的。
我们和吴江文旅集团一起做了大量的关于“世界水乡”的乡村调研之后发现,如果想有效保护苏州的农业文化遗产,尤其农业风物中独特的生活元素和记忆元素,就应该去开发一套能真正代表江南的风物色彩系统。它可以让我们传统印象中的水墨江南,变成一个多姿多彩的江南和新时代的江南。
江南风物里藏着五彩斑斓的苏州
苏州日报:这样一套色彩系统经历了怎样的开发过程?
程宏:我们于2022年启动研发,在苏州的吴江和吴中一带,长期跟踪农业文化遗产和自然风物成长,历时近两年。我们从碧螺春、大闸蟹、茭白等大自然的馈赠中,提取自然色彩数据,建立色彩数据库,再分析其色调、色域,运用色彩学的规律,形成存在于江南地域,特别是苏州太湖流域独特文化遗产内的色谱系统,最终形成“1+18”种色彩的江南风物色彩系统。
苏州日报:为什么是“1+18”?
程宏:实际上我们研发完18种色彩之后,发现忽略了一件事——所有的文明都是人类创造的成果。江南人民的勤劳勇敢、独特的生活方式,才是造就江南风物色彩的根源。因此,我们对整个江南水乡进行了调研,发现忽略了一种色彩——蓝,江南水乡的服饰是一种独特的蓝色,接近于靛色。结合这种蓝色,最终形成“1+18”种色彩。
苏州日报:另外18种色彩里包含了哪些?
程宏:比如3月上市的时令菜香椿,它最嫩的芽发出来的时候,颜色是绯色,这是一种很艳丽的红色,又区别于朱红和正红。再比如,我们知道白色有很多种,素白、象牙白、贝壳色等,但苏州水八仙之一的茭白,将它剖开,内里是一种带一点青色的很特殊的白,给人特别清新的感觉。这种白不是物理意义上,也很难用基础数字来表述。碧螺春的绿也不是我们普遍认知里的绿,它是一种新绿,而这种绿其实已经淡淡地带上一丝泥土苏醒的色彩。还有像苏州著名的水产品大闸蟹,它的背是一种独特的青色,所以我们研发的IP叫“青壳”。在江南水乡的地理风物、人文风物、自然风物里,存在大量这种独特的色彩,而这些色彩其实是我们最重要的乡愁。因为当我们记住一个地方的时候,是通过味觉、色彩,形成记忆中最珍贵的相册。
苏州日报:开发这套色彩系统的初衷是什么?
程宏:白居易来过江南后,对这里念念不忘,写下诗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所以,一方面,我希望这套色彩系统能帮助人们记住江南,记住他们曾经来过的苏州。另一方面,希望这套色彩系统能够帮助艺术家和设计师精准把握江南韵味和风物调性,赋能服饰、美术、建筑、印刷包装等多个领域。甚至在苏州城市宣传的时候,能成为独特的辨识符号。
苏州日报:那么公众可以在哪里看到这套色彩系统呢?
程宏:目前这套色彩系统已经在中国版权保护中心申请了“著作权登记”,并录入国家文化大数据华东区域交易平台和江苏省文化产权交易所数字文化资产(IP)交易平台。全国的用户都可以去使用,我们目前是采用类公益授权的使用方式,侧重于文化宣传,目的是让江南农业的丰富多彩更加深入人心。
苏州日报:未来计划在此基础上升级吗?
程宏:当然。对这套数字化色彩系统来说,“1+18”仅仅是第一轮开发,它的生命周期刚刚开始。像莲藕的白、水红菱的红、杨梅的紫、枇杷的金黄,都是很独特的色彩,都可以构成很江南的文化印象和农业文化记忆,未来我们会逐步加大开发力度。伴随着市场应用和使用场景的拓宽,将无限丰富数字色彩的内涵。
苏州日报:说到色彩和文化遗产属性,苏州古典园林其实更有基础推出一套色谱,有没有考虑过在这方面有所挖掘?
程宏:有的,我们的第一期是聚焦江南风物,目前就在考虑古典园林美学的色彩系统,并且会融入我们正在研究的苏州古典园林的大数据开发。
苏州日报:为什么想做园林大数据的开发?
程宏:在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背景下,一些大数据采集的难点已经被攻克,例如静止的古建筑、古籍、文物的数据采集,包括非遗大数据,我们可以用录课件等形式进行采集和跟踪。但园林不一样,它不仅有古建筑,还具有典型的文化内涵,除了亭台楼阁厅堂轩榭,还具备丰富的人文特征。
因此,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的支持下,我们对园林文化大数据开发进行了立项,在吴江区委、区政府以及同里镇的支持下,选择了一个样本——世界文化遗产园林退思园。这座深藏于江南古镇、占地仅10亩的园林,规划结构极为玲珑典雅,充分展示了东方文明的造园艺术典范。
苏州日报:主要是开发哪些方面?
程宏:我们对园林进行了三个维度的分解开发。第一个维度是古典园林的物理本体资产,即一些基础数据。针对退思园的铺地、亭台、楼阁、轩榭、花木、匾额以及一些移动或不可移动的装置,进行了全方位的数据采集,实施3D数字孪生。在任何场景中,只要将影像投在空中,就能看到一个元宇宙的退思园。
物理本体资产的采集对于未来退思园或是其他古典园林的复建和研究是基础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古典园林的文化本体资产的开发,如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类中国文人传统的生活方式,都与园林息息相关,具有特别典型的价值。尤其是我们导入了一条古典园林发展史上的代表人物线索,融入更多园林文化的周边资源,进行整体开发采集。第三步是古典园林的精神本体资产的开发。一直以来,如巴山夜雨、雨打芭蕉、垂虹送别等都是古代文学中重要的意象,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和情感意蕴。像这类文学意象,园林里还有很多。
园林大数据让山水人文不止于观
苏州日报:长期以来,对于如何善待文化遗产,一直存在两种声音。一种认为,对待文化遗产只能保护,不能开发利用,一旦开发利用便会导致破坏;另一种则认为,文化遗产只有通过开发利用,才能得到更好保护。对此你怎么看?
程宏:文化遗产并不是孤立的物质、非物质遗产,它包含了与周边环境、与人类活动的关系,这就要求我们找到保护和利用的平衡点。我认为,保护文化遗产的目的是更好地利用,发挥其作用,实现其价值,这也是我们开发《江南风物色彩系统》和园林大数据的出发点。在文化数字化进程中,数据采集是保护的第一步,数字文化资产的开发和产业场景的对接才是最重要的目标工作方向。比如,在园林大数据开发中,我们还创新地将中国园林的发展史浓缩了进去。
苏州日报:怎么个浓缩法?
程宏:中国古典园林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如果从商周时代囿的出现算起,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中国是世界园林艺术起源最早的国家之一。从园林本身出发,我们从历史中选择了王维、白居易、宋徽宗、文徵明、计成、袁龙6个代表人物,分别进行IP化和数字化,形成数字人。再将这些数字人放进复刻的3D园林的不同场景中,用垂类大模型进行大数据训练。
苏州日报:为什么会选取这6位作为代表人物?
程宏:从艺术史的角度来讲,苏州古典园林本来是文人产物,是“文科生”玩的。它的特点,不仅是居住的实用建筑,而是表达中国传统文人观念的美学作品。在我看来,文人造园是从王维开始的,把山水理解为园林,可以说是园林审美的重要起点。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白居易是中国园林考古中发现的第一个把山水园林搬进城市里的人。根据北大的考古发现,白居易在洛阳的故居履道坊,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城市园林之一,在白居易的诗文里,对履道坊的营造有着详尽的描绘和记录。
宋徽宗赵佶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文艺的皇帝,因一个“江南情、园林梦”,亲自构思设计并建造皇家园林艮岳,既代表了北宋园林营建的最高水平,也是国人对于园林美好的永恒寄望。
“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对园林有莫大的兴趣,他参与设计的拙政园被后人誉为“中国园林之母”。其宅园的布局设计和建筑结构,创造性体现了儒家的秩序和“进退”思想。
文徵明之后,明末造园家计成总结吸取前人造园经验,以画意造园,还写成了中国最早、最系统的造园著作《园冶》,是文人造园理论的代表作,而且计成就是苏州吴江人。
最后一个IP人物袁龙,他是退思园的设计、建造者。虽然他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特别高的知名度,也缺少记录,可能只是一介书生,但他创作的退思园,大致反映了明清时期江南造园艺术的平均认知和水平。
苏州日报:运用垂类模型训练出来的IP人物有什么特点?
程宏:目前我们所知的国内大模型,如百度的“文心一言”、阿里的“通义千问”、科大讯飞的“星火认知大模型”等,对于大部分问题都有一套通用的回答。垂类大模型不同,它的特点是具有更强的定制化专业能力。以王维为例,他的诗文创作、朋友圈、生活经历、时代背景等都是独有的,因此我们对王维数字人进行专项训练,结合他的诗文全集、历史背景,这其中包括他所处的年代、当时的生活方式、交通、政治、娱乐,以及他与李白、孟浩然的诗词唱和、生活交往等。但最独特的,是融入王维对于园林的理解。我们对他所创作的大量诗词进行了细分化解读,当用户与王维数字人对话时,他可以结合自己的生活背景,引用诗句中的意境来回答。这是园林大模型独特的价值所在。
苏州日报:对这一项目未来有什么规划?
程宏:苏州是著名的“园林之城”,全市大大小小的园林超百座。我们希望通过以点带面,透过退思园这一微缩镜头,找出其中的一般规律性。未来我们也期待在形成初步成果后,请有关部门和专家,一起参与论证指导,与拙政园、留园、狮子林等世界文化遗产园林有更多交流,进一步丰满园林大数据,延续和传承苏州园林的人文与精神价值。最终实现数实融合,把这些园林文化数据资产落地成中国的园林美学生活社区。
人物介绍
程宏,江苏大运远见文化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江苏吴江苏州湾数字文化资产服务有限公司董事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历史城镇与可持续发展项目负责人,拥有近四十年的文化传媒及文旅行业策规、建设、运营、管理经验。2019年起,带领团队专注于数字文旅新基建,全面贯彻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参与构建省市区三级文化大数据产业架构和实施路径;推进和探索世界文化遗产、农业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发展的实践路径;打造城市区域级文化数字化样板;致力于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数字元宇宙平台建设。